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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刚入军中,便是七品中侯,到现在,虽只有个都头实职,也强过许多人,”种家庆伸出食指,反指向自己,“三十年前,我以葫芦河大捷之功,杀敌数千,才转从七品武翼郎,增赏指挥,杀五十铁浮屠,算得上大捷吗?”
莫聆风很沮丧摇头:“那不算。”
种家庆笑道:“你杀敌只是为了升迁?”
莫聆风实话实说:“是。”
“我听说莫节度使身体不好,”种家庆生出一丝英雄迟暮的感叹,“你们莫家,到了你这一辈,人丁凋零,你是担心莫节度使一走,你会被吃干抹净?”
“不会吗?”
“会,所以你想要实职,保住莫家?斩杀铁浮屠,就是你递出去的一份功绩?”
“是。”
“没有用,”种家庆慢慢教导她,“我不知道莫节度使是以什么办法把你送进来的,但显然和王知州有了罅隙,升迁本就不,再有王知州压制,你想实职升迁,实在是难,一个都头,我能定,但是指挥使辖一个营、五百人,却非我能定。”
“没有别的办法吗?”
“有,”种家庆慈祥笑了一声,“像我一样忠心,随时准备以身殉国,早晚有一日,你能做个让下侧目的女将军。”
“哎”莫聆风既无忠心,也不愿殉国,因此垂着双眼,盯着脚尖,遗憾叹了口气。
种家庆的笑眼里闪过一丝精光,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做出了一点额外的怜悯:“虚职一路升转,直到正五品,自然也是世人皆知,到时候,谁能压制你?”
他重把茶盏递到嘴边,喝了一口——军中看似简单,实际上却很复杂,盘根错节,莫聆风在这其中,还只占据了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。
“这一次你绘制图有功,又英勇杀敌,我会上书大军,按照你的功劳,请求将你从中侯转至从六品右武大夫,一个虚职上转,想必不会有人阻拦。”
莫聆风谢过种家庆,垂头丧气走出中帐,回到自己屋子里。
她两脚脚后跟一蹭,把两只鞋子东一头西一头的甩到上,解开轻甲,扑倒在床。
伸手抹了把汗,她翻身躺平,眯着眼睛看头顶平棋花,木板一格接一格,四四方方,拼凑出一个简陋却巨大的棋盘。
棋盘之上,遍布黑点,莫聆风伸出食指,虚空一点,在脑海中将“种家庆”三个字按在了棋盘之上。
六品右武大夫,比她所想的还要好。
闭起眼睛,她了无心事的睡了过去。
莫聆风一觉睡了个翻覆,梦中依稀听到了厮杀惨叫之声,仿佛是狱之门忽然在夜间打开,放出了魑魅魍魉,收走了不甘愿离去的枉死阴魂。
这声音只在她梦中短暂出现,随后她就感觉有人蹲在了自己床头——有殷南嗜血的气味、游牧卿烤东西吃时烟熏火燎的气味。
于是她安心下来,继续睡去。
等她再次醒来时,已经是翌日晌午。
她在一片热气腾腾中坐起来,迷迷瞪瞪把两条腿垂在床边,赤脚插进了鞋里。
殷南当大丫鬟当的久了,知道她这个样子是还没有睡醒,从桌上端一盏凉茶给她喝,然后平直叙述了昨夜一场大战。
昨晚子时刚到,金虏大军便兵而至,幸而寨中早有防备,后方二寨也及时的了兵,才击退了金虏。
莫聆风慢慢喝茶,翕动鼻翼,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和火把燃烧时的油脂气,知道昨夜里不是做梦,是真的有敌袭,才彻底清醒——好险,他们只比金虏大军早到半日。
她将茶碗递给殷南:“衣服。”
殷南先取两只暑袜递给她,她蜷起一条腿蹬在床边,慢条斯理穿上罗袜,再换一只脚穿上,趿拉着鞋,穿上鹅色交领纱衫,用同色的大纱罗丝绦系出一捻细腰。
穿完这一身,她额头上已经出了细汗,等穿戴完轻甲,她鬓角已经湿了。
戴上金项圈,她抻了个懒腰:“什么时辰了?”
“午时刚过。”
莫聆风摸了摸扁平下去的肚子,迈步往外走,推开门,满眼都是纷乱的士兵,有本寨中人,亦有后寨中人,伤者不计其数,或坐或躺,等候医治。
医药院军医带领弟子逐个查看,轻伤者放金疮药,重伤者先敷药,再运送去后方医药院慢慢医治,伤重无医者只能大量敷上金疮药,灌一碗汤药,以观其效——任其自生自灭。
热火朝的救治让人从心里出一股难言的躁动,站不安宁,坐不安稳,大量的汗水和鲜血一同涌出,那些伤重之人,也因此迅干枯死去。
莫聆风目不斜视掠过伤者,走到后营。
后营中架着一个大灶,锅子里熬的全是药,另架一个小灶做饭,白色热气像火一样燎人,锅子后方站着个大汗淋漓的小兵,看见莫聆风,立刻大喊一声“莫都头”,同时揭开锅盖,夹出来两个最好的白面蒸饼,装在碗里,捻出一撮白糖,洒了上去。
左路军都知道了小都头吃蒸饼要蘸糖。
殷南接过碗,莫聆风热的不住流汗,对这两个热气腾腾的蒸饼也是毫无食欲,看在沙糖的份上,勉力吃完,又回去灌了一大碗茶水。
喝完水之后,她见种家庆在堡头上眺望,就像个小马屁精似的跑了上去。
种家庆正在安排布防,用余光看了莫聆风一眼,对她出没在自己左右习以为常,不去管她,继续和几个指挥使说话。
莫聆风抹了把汗。
里衣已经汗湿成一片一片的,贴在背上,经过热风一吹,连纱衫都有了潮意,汗水浸透额,睫毛都簇了起来。
她一边听种家庆说话,一边向远处眺望,正看时,忽然一阵大风刮来,搅动沙,遮蔽日影,种家庆大喊一声,在堡头上的人全都蹲下身去,紧紧贴着石墙,寨子中的人也急急奔走,遮蔽伤兵。
风越来越大,成了狂风,大小沙丘一个不见,寨子几乎摇动,顷刻之间眼前就是一片昏,寸步难行。
莫聆风埋着脑袋躲避风沙,忽然感觉头上好似落了什么,连忙伸手去抓,没想到落到头上的是个活物,还在动弹,登时吓了她一跳,越抓牢了不松手,想看看到底是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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