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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终于摘下那隆重的头冠，透过面前铜镜，她看见他身影，于是回眸，静静地注视着他。

  纱幕把她身边龙凤香烛的焰影晕开，使之幻出七彩的光，映亮了她已洗却铅华的素颜。她目若寒星，下颌微扬，没有盛大饰的拥簇，光洁的脖颈显得格外细长美好。这种回顾的姿态亦强调了她清晰的五官侧面，清绝秀雅，未及走近，仿佛已可闻见她袖底际飘散的芝兰芬芳。

  后来他回想平生所见的娘，其实她并非最美的那个，偏偏这一回，那足以堪破世道人心的清澈眼波在他身上一旋，便成了他毕生难以忘却的记忆。

  他完全没料到所见的景象会是这样。片刻之前，他先是听见表哥一声惊呼，然后看见那位郎自洞房中狂奔而出，逾墙逃走，因此他本以为，房中端坐的，若非妖魔鬼怪，至少也是个无盐嫫母。

  彼时他十一岁，父亲去世，母亲的表姐把他们接到京师小住，多赠财物，有接济之意。其间表哥李植娶亲，母亲因他尚处于行服期，不便观礼，便让他在后院回避了一日。晚间人入洞房，宾客大多散去后，他才敢出来，在园中月下透透气。

  然后，便听见了不远处表哥的惊叫。

  这真是件怪异的事。他按捺不住好奇心，悄悄移步朝房内探去，边走边想，表哥出身于官宦世家，现在是宫中侍禁，见过世面，亦有胆识，却不知这娘有何等异状，竟令他惊吓至此。

  但竟然是这样。

  那优雅的娘端详他须臾，随即起身，款款朝他走来，一褰纱幕，毫无阻隔地出现在他面前。

  &1dquo;小弟弟，你也是李家的公子么？”她很温和地问，看他的眼神是极友善的。

  他摇头，垂目看她黄罗销金裙上绣着的瑞云芝糙，说：&1dquo;我姓冯。”

  &1dquo;那么，”她微笑着，很礼貌地询问，&1dquo;你可以带我出去么，冯小弟？”

  &1dquo;你要去哪里？”他问。

  &1dquo;回家。”她明确作答，解释道：&1dquo;先前有盖头遮面，我不识路。你带我至门边就好。”

  她是要逃回娘家么？他想，于是迟疑着问：&1dquo;是后门么？”

  &1dquo;哦，不。”她笑而摆，&1dquo;是大门。”

  郎逾墙逃走，娘要公开地从大门回娘家，大概没有人想到这场婚事会是这般结果罢？他前一日还亲眼看着家中长辈热火朝天地筹备婚礼，且听见李植父母在向母亲憧憬将来含饴弄孙的情景。

  隐隐觉得向表哥的娘指引回娘家的路有些不妥，可是，当目光触上她那双剪水双眸，他便觉得她一切要求都是合理的。

  带她至正厅堂前时，遇见了李植的父母及喜宴上几位未散的宾客。她不紧不迫，从容举手加额，拜别这对仅做了半日的舅姑，道：&1dquo;阿翁，阿姑，李郎自云少年好道，不乐婚宦，希望退婚，现已舍妇而去。妇不敢有碍李郎修道，就此归家侍奉父母，望翁姑应允谅解。”

  言讫，她不待舅姑回答即已平身，裙裾一旋，在满座惊愕目光注视下朝正门走去。

  他快行数步，跟着她出门。

  此刻门外已停着一辆都中仕女常乘的牛车，驭车的是位翩翩少年，肤白貌美，头是奇异的绀青色，表情恬淡宁和。见到娘，少年双目微微一亮，当即下车前来相扶。

  而车上有人褰帘，一位俏丽的小姑娘探出来，十五六光景，眉眼盈盈，顾盼神飞。

  &1dquo;曹姐姐！”她带笑唤娘，连连招手示意娘上车。

  娘答应了一声，却未立即过去。伸手于袖中，她取下一只金钏，再递给身边的孩子：&1dquo;给你的，冯小弟。”

  他摆，略略退后：&1dquo;我不要。”

  她并不收回手中的礼品：&1dquo;可是你帮了我，我想谢谢你。”

  他想想，道：&1dquo;那么，你记住我的名字罢。”

  &1dquo;好。”她浅笑应承，和言道：&1dquo;敢问公子尊讳？”

  &1dquo;我姓冯名京。”他回答，还稍微提高了声音，&1dquo;京畿的京。”

  &1dquo;嗯，幸会。”见他答得如此认真，她不由莞尔，而在他凝视她笑颜时，她悄然拉过他一只手，把那金钏套上他手腕，然后轻移莲步，在那少年扶持下上车，适才被小姑娘褰开的帘幕复又垂下，少年御车扬鞭，牛车启行，渐渐远去。

  此刻府中有人追出来，凝望她车后烟尘，欲言又止，惟有叹息：&1dquo;这般性情&he11ip;&he11ip;毕竟是将门虎女。”

  他听说过，娘系出名门，是大宋开国元勋曹彬的孙女。

  在周遭一片叹息声中，他垂下衣袖，蔽住了手腕上的金钏。

  指尖回探，他悄无声息地轻触着那一圈陌生的金属品——那里似乎还残存着她手中余温——竟有点庆幸她今晚没有成为表哥的娘。

  幽影

  2.幽影

  画船载绮罗，春水碧于天，冯京穿着州学生的白襕春衫，步履轻缓地走过暖风十里江南路。